三届国医大师列传③|周学文
周学文:见性格风骨 彰国医情怀
来源:中国中医药报 作者:张旭
中医新史记 周学文小传
周学文者,辽宁沈阳人也。因伤结缘,偶入医门。苦其心志,勤学不辍,六载朝暮,日有所得。业医于辽宁中医药大学附院,旁收杂学,广泛涉猎,善变通,勇革新,于内科一域渐有所成。
尝师从名医徐荫堂,昔时抄方侍诊事,今犹新耳。徐氏工脾胃病,内外并施,屡见奇效。学文敏思笃行,由术而道,一并传承。
常言道“脾胃为后天之本”,愈疾难,调养尤难,且因“是药三分毒”,用药不可谓不三思。尤以胃溃疡一症,多发且易反复。周氏以其急症外伤功底,引入外痈“消、托、补”三法,独辟蹊径,以外治法拟内服方,奏奇效。倡“以痈论治”法,精研数十载,论而证之,自成体系,并研制“溃得康”诸新药,入药典。
其治法灵活,精于脾胃且不囿于脾胃,往往旁及他证。癸未年,“非典”疫病起,周氏基于“肺胃同治,清热降逆治疗咽炎”创制之清热利咽茶,于京城见其效也。
周氏负医名,奔波求诊者甚众,每每一号难求。因求医不易,患者亦不吝财,然照方抓药,竟常有价廉至数十元之资,令人瞠目,甚而疑曰,“莫非大夫错开药方乎?”皆因其每为患者计,不忍用贵药下重药而令患者拮据,其方小而服法迥异,用药精当,中病即止,为一奇也。
周氏性内敛,素谦逊,不事张扬。诊室四壁萧然,质朴无华,外界一应虚名,皆尽拒之。惟提携后学,知无不言,竭尽所能。
昔年孙思邈语卢照邻“胆欲大而心欲小,智欲圆而行欲方。”恰如周氏之写照,于临床治病救人,其如临深渊,如履薄冰,谓小心也;于学术创新研究,其赳赳武夫,公侯干城,谓大胆也;于疑难之症,其思虑周详,灵活机变,谓智圆也;于为人处世,其端方正直,不改气节,谓行方也。此亦大师应有之轨范也。
2017年6月29日,是第三届国医大师在京表彰的日子。此时,正躺在病床上的第三届国医大师周学文显得很轻松,虽然这场病来得不是时候,让他没能亲自领奖,有些遗憾,但他更不习惯面对闪光灯。因为对他来说,真正的放松与享受是在他习惯多年的临床一线,面对患者的时刻。
“中医真的是块宝”
1958年,周学文参加高考,选专业时并没有选择中医,而是选择了沈阳体育学院运动专业,后因一次运动意外,膝关节损伤严重。就在那时,中医像道光,照进了他的人生。因与沈阳体育学院相邻,周学文被幸运地转到了辽宁中医学院(现辽宁中医药大学),边学习,边养伤。从那时起,他便与中医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虽然中医与周学文之前选择的专业有很大差距,但他却觉得治病救人是件很崇高的事儿,所以非常有兴趣。虽然他从来没有接触过中医,但小时候上过私塾,背过经典,有些功底,令其他同学头疼的背诵,他却感觉很轻松。
“不是每个人都能够有这样的机会,一定要把中医学好。”周学文在心里大声地告诉零基础的自己。从此,他一头扎进了中医的世界。大学六年(当时学制六年),他几乎翻遍了学校图书馆里所有与中医有关的书籍。寒暑假其他同学放假回家,他却留在学校里继续学习。聪慧加上勤奋,令周学文的各科成绩都很优异。
1964年毕业前,周学文跟随当时已是古稀之年的旅大市(今大连市)中医院徐荫堂实习。半年后,他对徐荫堂的用药思路已经很熟悉了。“徐老师是中医学徒出身的老中医,虽然话少,但教我知识毫无保留,而且方子特别有用。”
周学文至今仍清晰地记得徐荫堂治过的一个病例。一天,一位患者来到诊室,说她曾流产2次,第三次怀孕后,恶心呕吐得厉害。“学文,把那个小方给她开两服,让她别上班了。” 徐荫堂操着一口浓重的大连口音。徐荫堂口中的小方,只有4味药,加起来才20克,对于妊娠呕吐腹泻却屡屡见效。“熬的时候,在药壶那先熏一熏,熬好就都喝了,一天喝3次。” 徐荫堂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告诉患者。患者按方抓药,第二天早上熬药的时候熏了一阵头面部,恶心、呕吐就止住了。
“徐荫堂老师确实有办法,中医真的是块宝。”在徐荫堂身上,周学文多次真切地体会到了中医的神奇。
在徐荫堂老师的影响下,周学文多年来孜孜汲汲,勤学不辍,他的书桌案头常常摆放着中医的书籍,有机会便与同行切磋交流。他说,学中医最难的就是真正能把病治好,所以年轻人想学好中医一定要“虔诚思悟,苦行其道,方能有成”。“如果吃不了苦,是不可能学好中医的。” 周学文说出了自己学习中医的“秘诀”。
1965年,凭借各方面的优秀表现,周学文留在辽宁中医学院附院(今辽宁中医药大学附属医院)工作。工作之初,他沉浸在临床学习中,就像一块永远都吸不饱的海绵。除此之外,他参加了全国急症学习班(重庆)、红十字会医院的临床急症培训(3年)、世界卫生组织中医学科带头人培训(北京)等。唐山大地震时,他在辽宁沈阳桃仙机场与兄弟医院一起组织抢救接收危重伤员300余人。
“中医治病需随时代而变”
“没有任何一门科学是一成不变的,中医治病需随时代而变”。作为中华中医药学会脾胃病分会名誉主任委员,周学文非常重视中医临床的继承创新。
在遣方用药时,他虽经常使用经方时方,但从来不会原方照搬,而是依其法,用其髓,常结合临床、科研实践、现代医学的研究进展及病人实际,巧妙变通。
他常说,临床是中医存在与发展的根基,中医治病既要遵循辨证论治的原则性,又要体现据时下病因、病情、病势随机调节的灵活性。师古而不泥古。
如在对多发、易复发的溃疡病研究时,他发现毒热蕴胃证是消化性溃疡病活动期的常见证型。胃溃疡临床表现及纤维胃镜下病理形态学改变表现为红、肿、热、痛,这与急诊中常遇到的外痈的临床特征颇为相似。于是他将中医外科治疗外痈的“消、托、补”三法引入胃溃疡的初期、中期和后期的治疗,经过多番尝试,中医的神奇再次显现,患者溃疡的愈合质量提高了,复发率降低了,病情有了明显好转。
为了让“病由毒起,热由毒生”的毒热病因学理论和“以痈论治”活动期溃疡病的学术思想可以在临床得到广泛推广,造福溃疡病患者,他花费了几十年的时间,进行了4次试验,反复论证,并被批准作为国家重点基础研究发展计划项目(简称973项目)加以论证研究。
那时候,跟着他搞试验的科研人员,每人都有一个小本子。小本子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各自所负责的试验数据,时间、地点、治疗方法、效果……因为每次开会,年逾古稀的周学文都会思路清晰、逻辑缜密地询问各项工作的进展情况和详细的数据。科研数据的可追溯在他看来是科研项目经得起检验的重要因素。
辛苦耕耘,终结硕果,经辽宁省和国家两次鉴定,该理论获得“理论与临床均有突破”的结论,为丰富溃疡病的中医治疗理论与方法开辟了新途径。研制出的“溃得康颗粒剂”1997年获得国家新药证书,进入国家药典至今;论证的973项目——“基于‘以痈论治’胃癌前状态性疾病(活动期)‘毒热’病因创新研究”获得教育部科学进步二等奖。
类似的创新不止于此。多年来,周学文一直强调注重实践、注重临床、不断总结、不断创新,提出“溯源求本、内外相济、脏腑并调、尤重于脾”的“源于临床,应用于临床”的系统学术思想。他用肝脾并调、胆胃同治的方法来治疗胆汁反流性胃炎;用清热除湿、固本益肠的方法来治疗溃疡性结肠炎;用解毒通络,软坚散结的方法治疗肝硬化;用毒损生积的思路来防治早期慢性肝损伤;基于“痰瘀”理论,用以脾论治,内清外柔的方法来防治血脂异常和动脉粥样硬化……均取得了不俗疗效。
把病治好不容易,想找到方法就要扎根临床,是否有效都要经过“源于临床,应用于临床”这一关。周学文工作后涉猎多个学科,跟随多位名医出诊、查房、会诊、抢救;与多名资深西医、西学中专家学习合作,博采众长,不拘泥于一门一派,在任职教研室主任、脾胃科主任期间,辨证思维和临床思维得到反复磨炼与提升。
2003年“非典”疫情暴发,北京小汤山医院特从药厂订购了20万件清热利咽茶用于抗击“非典”。此药是基于周学文提出的“肺胃同治,清热降逆治疗咽炎”的理论创制的。药方中7种原料药中有5种多次出现在了当时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等推荐的防治“非典”的不同处方中。而这药方正是“非典”爆发8年前,他捐给学校药厂的验方。
如今虽已步入杖朝之年,但周学文对于自己的研究领域依然保持着旺盛的斗志,每当遇到疑难病时,心里总会有点小兴奋。
今年出诊时,周学文遇到了位80后的女患者,因为减肥不吃饭,患上了厌食症。最开始这位患者认为自己得了不治之症,反复做了各种检查,排除后,又找了许多医生,用了各种办法治疗,最后都被医生们判了“死刑”。为了治病,1年多的时间里,她跑遍了全国各地。当找到周学文时,患者已经骨瘦如柴,身形到了令人“惊悚”的程度,眼神里透露着绝望。当时,患者不仅吃不进饭,而且稍微吃一点就会呕吐、腹泻,有时就算不吃饭依旧会呕吐、腹泻,别说上班工作,连出门都不敢超过两小时,痛苦万分。
经过仔细问诊、切脉、辨证后,周学文发现患者求医之所以屡不见效,主要是因为患者脾胃已经衰败,血脉已经枯涩,不能吸收药物。他认为应先滋养血脉,让患者脾胃功能慢慢恢复起来,于是对患者进行调补。经过1个月左右的治疗,患者渐渐发现自己不像以前那么频繁地上厕所了,肚子也没有那么疼了,感觉还能吃点饭了,欣喜若狂,治疗信心倍增,眼神里显露出对生活的希望。
50多年来,周学文治好的病人不计其数。在繁忙的临床工作之外,还承担了国家科技攻关、国家中医药管理局、辽宁省科技厅等重大临床应用课题十余项;主持的科技部863重大课题“中医药新药临床试验关键技术及平台建设”获辽宁省科技进步一等奖;首开的研究生自选课程中药临床药理学概论,为中药临床药理学的学科建设做了大量积累性、创造性工作……为表彰他的突出贡献,中华中医药学会授予他“中医药学术发展成就奖”,中华中医药学会脾胃病分会授予他“脾胃病学术杰出贡献奖”。
“大夫,周老的药是不是开错了”
就诊的患者多,周学文的徒弟们常常被患者拉住,问同样的问题,“大夫,周老的药是不是开错了”。因为周学文的号很难挂,很多患者排队挂号有时候都要等上个把月,很多人都想着好不容易等到专家,多花点钱也要把病看好。但在抓药付款时,常常惊诧才几十块钱。
其实不仅总价便宜,如果仔细算笔账,周学文习惯每次开6服药,服法上也与传统服法不同,一般轻症患者一服药吃2天,体质稍微差一点的一服药吃3天,开的药一般能吃12天到18天左右,平摊到每服药上就更实惠了。
周学文曾遇到过一位来自哈尔滨的患者。这位患者患了慢性萎缩性胃炎,被告知如果病情再发展就是胃癌了。家境本就不富裕的患者经人介绍,背着半袋野生猴头菇来到沈阳,准备卖钱治病。当时患者心理压力特别大,见到周学文时,泪水怎么也止不住,哗哗地流。周学文耐心地宽慰患者,跟她解释,不是所有慢性萎缩性胃炎都会发展成胃癌,通过临床干预,慢性萎缩性胃炎可防可治。听了周学文的开导,患者愁眉舒展,压在她心上的胃癌阴影消散了。随后,周学文给患者开了药,并告诉她猴头菇可以保护胃黏膜,不要卖,自己吃。患者花了120元拿了9服药,遵医嘱吃了27天。
被问到开的药为什么这么便宜,周学文答道:“医生开方子主要是治病,如果医生开的方子让患者负担不起,不是又给他们添了一块心病吗?”
75岁退休前,周学文事务繁忙,常常受邀出席各种学术会议,但是每周3次的门诊,雷打不动。在周学文的心里,什么事都大不过给患者看病,如果有事情与出诊冲突了,出诊肯定排在第一位。
徒弟们已经记不清有多少次,周学文不顾旅途劳累,风尘仆仆地直接从外地赶到诊室。因为周学文知道,这世上的病虽然多得看不完,但还有那么多患者正饱受着疾病的煎熬。自己的号不好挂,如果因为自己的原因耽误了患者看病,心里过意不去,无法向他们交代。
“医院8点开诊,老师每次七点半就会准时到诊室,如果没有特殊情况,不到8点就已经开始接诊了。很多患者专程从北京、内蒙古、黑龙江甚至南方来排队看病,如果不限号,每天来就诊的患者都能过百。”周学文的院内师承弟子欧洋告诉记者。
周学文门诊量常年很大,之前每周3个半天,每次都能看50多个病人。后来年纪大了,医院为了“保护”周学文,特别限制每次出诊10个号。
虽然有了明文限制,但他常说,“病家求医,寄以生死。”当遇到病情较重或是疑难杂病的患者,只要身体允许,周学文都会主动给他们加号,能多看就多看一个,加来加去,每次都得多加20多个号。有时,号加多了,常会看到下午一点多,别说吃午饭,连卫生间都顾不得去一下。
看病时,周学文全情投入,望闻问切,一丝不苟,细致入微。不论是口不能言的小儿,还是体弱痴呆的老人,或是其他情况的患者,他都会充分体会每位患者的心情,不厌其烦地叮嘱患者或家属各种注意事项,尽力解除患者对于疾病的恐慌与疑虑。
周学文常说,医生的一句话会对患者产生极大的影响,指导患者以良好的心态正确对待是医生义不容辞的责任。
“我还须继续努力”
“从医50多年,我一天都没有离开过临床一线。”周学文为此很自豪。从实习医生到创建并任辽宁中医药大学附院中医内科、脾胃病学科学术带头人,从多次参加急诊培训到连续6年主动下乡到基层医疗教学,再到主持国家560个中药新药临床医学的技术审评……周学文与中医临床、科研打了一辈子交道,并深感幸福。
虽然医术精湛,名气很大,但周学文把这些看得很淡,为人很低调。除了国医大师申报材料,网络上很难找到关于他的报道。
几年前,医院想给他拍个宣传片,被他拒绝了;各媒体想要找他做节目,被他拒绝了;患者要给他送锦旗,被他拒绝了。他的诊室里,没有摆设,桌面干干净净,墙壁干干净净,只有椅子上的腰靠算是装饰了。
每当遇到需要打他名号做宣传的,他能拒绝就拒绝,但为年轻人做讲座,他从来不推辞,每次都会认真准备,讲大家爱听的“干货”,毫无保留。
徒弟们总结了周学文的学术思想,想给他出本书。书稿虽然看过了,但出版后,周学文看了又看,决定内部交流。因为书里的内容虽然都来自于临床,但他一向严谨,认为有些还缺少数据的支撑,多有不妥,不能误人子弟。
谈到中医的发展时,周学文显得十分激动。他说,中医既能“治已病”又能“治未病”,是个大学问。中医需要脚踏实地地去传承、去发展,临床是中医生存的本源,也是发展的本源,要实实在在提高临床能力和水平,切实解决临床重大问题、急诊问题、疑难问题,不仅要能治中国人,还要能治外国人,这样中医才能令人信服,世界才会为中医起身喝彩。“现在中医政策多好,发展中医最好的机会来了。”
周学文一辈子不慕虚荣。获得“国医大师”荣誉后,他特意叮嘱徒弟们,对于获得的荣誉不要在患者面前宣扬,其他事也不值得张扬。徒弟们开玩笑说,老师戴着国医大师绶带的照片必须锁在保险箱里。而周学文只是觉得,在传承发展中医方面,还须继续努力。